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由他放羊心思

天上一朵大白云,飘飘然,遮住了日头,地上就有了阴影。他躺在阴影中央,白云飘着,会走,白云移一步,他就翻一次身,保持着正中的地位。羊们啃食着阴影边缘,那里的草是熨过的,不扎嘴。羊是三只羊,白的,两大一小,一家三口,凑合着过日子的一家三口。有一只的角是尖的,另一只的角是卷的,还有一只没有角,就是那只小的。他想等那只小的长出角来,按村里的风气,给它们好好分分家。他是等不到的,那只小的是不会长出角的,那是只母羊,母羊是不长角的。等到冬三九,赶集的日子,他爹就把大的羊牵到集市上卖了,先卖毛,再卖肉,或者合起来卖。他是不忍心的。他犟,可他犟不过他爹,他爹犟的年岁比他长。他想放羊。他乐意放羊。他娘常骂他不长出息。这话他听下了。他觉着那玩意儿和下面的毛一样,到了年纪就会长出来。在村后水潭游野泳的时候,他看见比他大的娃下面会长毛,他问了咋回事,比他大的娃告诉他到了年纪就会长。所以他觉着出息那玩意儿和这毛一样,到了年纪就会长出来。他不急,等它们慢慢长。村里的其他娃乐意放狗,放狗追野兔,放狗游水塘。他家也有狗,是只黄的,狗崽子的时候倒好玩,长大了就不行了,贼性得很。他放过几次狗,那黄狗很多心,走走闻闻的,走几步就撒泡尿,撒也不撒尽兴,就几滴,一路从头撒到尾,狗肚子里尽憋了黄水。那狗见了人爱闻人脚后跟,一伸一缩的,被闻的人怕,他看着也怕。要是见了同类,相互转着圈闻,闻着的味儿对就骑,味儿不对就打,他哄都哄不住。这狗子太混账了。他就不放狗了。村里的有些娃放牛,他也跟着去,去了几次就不去了。他嫌牛走得太慢,尿撒得太长。还有那放马的,放驴的,放骡子的。这些个下力的马字旁,绳牵草绕的,消停不得,自个儿瞎撩拨,胯下就常戳起一截,他看不惯,熬不了这样的眼力。还是放羊好耍些。羊不咬人,不磨人,也不臊人。他放羊也不上心,羊放在坡上,他就一边去了。羊去吃草,他就去发呆。放羊的时候他想得很多,读书的时候啥也不想。有时候十指交叉抱着头躺着想,有时候双手抱膝坐着想。这个时候他看着云,想放风筝了。想拽根线把这朵云当成风筝给放了,抖一抖线,把它定在那里,省得老翻身。平常他是不爱好放风筝的,可是有人来叫他结伴,他也去放。他看过电视里的风筝,有燕子,有长龙,那龙像条蜈蚣,很花哨,很显摆。村里的风筝是比不得的,得自个儿动手做。先用高粱杆拼骨架,那骨架有王字的,米字的,田字的,反正是些好写的字。再用纸糊在骨架上做面皮,那纸得是写毛笔字用的那种纸,经得住风吹。也有用塑料袋做面皮的,塑料袋不吃糊,得扎又得绑,难得周全。裁俩长纸条或者高粱须,糊上或者绑上,这就是尾巴了。从老母亲纳鞋的簸萝里摸两股线,插根筷子挽齐,挽得鼓鼓的一枚。万事俱备了。一伙子娃们就上了坡上,往高处找找风,找准了就放,就把风筝送上了天。村里是不分东南西北的,所以风就由着性子吹。风筝倒还老实,天那么大,只往远了飞,不乱窜。远远的天边飘着五六个白框框。五六个娃认着自己的风筝。娃们有奇思妙想,都在风筝上面耍着花样。有拿水彩笔在上面画花画牛画人画神的,也有在上面写字写自己名字写自己取的名字,五花八门,各显心思。有个懂事的娃,心思细腻,在上面写了首诗——《悯农》。这风筝就放得有点苦了。这风筝放上去是叫老天爷长眼看呢,是讨丰收呢。是个好后生,他借着村里老人的话夸那懂事的娃。他的风筝上也写,别出心裁,提笔就写了孙悟空猪八戒沙僧白龙马,唯独不写唐僧。唐僧不讨他的喜,他觉着唐僧老骑着白龙马,占着便宜。他是不分东南西北的,觉着上了天就都是西天。他心热,有心帮这哥们儿四个早一步到达西天。那东土大唐的和尚,就让他光脚走。他心软,想着该让师徒几人团聚,再说,人不齐,点不着名,也取不了经。也是为了普渡众生,放了几次后,他就把唐僧的名儿给补了上去。那次风筝放着就断了线。断了线他也不管,眼瞧着,不拣风筝,也不收线,心里乐乎着,觉着成了大事,这西经算是帮忙取到了。回家就挨了他娘的揍,他娘心疼那断了没收的线,揍得狠。他咬着牙,心里恨着,记着笔账。他觉着这九九八十一难里的最后一难,是他替那师徒几个挨过的。他躺着看云,腾出只手在空中抓了抓,像是抓着了那断了没收的线,那云就真的定住了。他看着天,亮堂堂的,要是再暗点,就像那水塘里的水了。水塘里有鱼,天上有风筝。他看过电视里有放鱼风筝的,那风筝是个鱼模样,侧着身子在天上游。鱼在水里不是这样游的,只有被钓着了的鱼才会这样游。那这鱼风筝就是被钓着的了。他想着这放风筝和钓鱼原来是一回事儿,只不过一个是先有鱼,一个是后有鱼。现在他觉着手里放着的这朵云也是被他钓着的。平常他是不爱好钓鱼的,有人来叫他结伴,他也去钓。钓鱼得有家伙什儿,没有现成的,也得自个儿动手做。首先是鱼钩,鱼钩是用大头针弯的,弯完系上鱼线,这系鱼线得讲点技法,他不会,就找会的娃帮忙系。再就是鱼线,钓鱼的线比不得放风筝的线,不好找。他灵光一闪。他爹有鱼竿,那鱼竿能伸能缩,是个高级玩意儿。他爹人老玩性却不老,偷着闲也去钓。他怵他爹,没胆儿拿着他爹的鱼竿去钓,他打的是那鱼竿上鱼线的主意。他翻出他爹的鱼竿,剪一段够用的鱼线,再把剪断的两头给接上,他不懂这接线的技法,就胡乱打了个疙瘩,就算接上了。鱼线也就有了。接着系一个螺帽坠钩,而后就是浮标,浮标用的是一小截高粱杆。他觉着这高粱杆很有本事,长在土里,在天上飞得,在水里漂得,很有活法,很潇洒。然后就是竿儿了。这竿儿就是竹竿,这竹竿不能是普通的竹竿,得用那种有韧性有弹性的,名曰钓鱼竹,就用这钓鱼竹了。他又觉着这竹子活得很果敢,扎在土里,直挺挺的,齐整整的,不瞎勾搭,不乱张舞。长成以后,让人修理一顿,就定了用途,钓鱼竿,晾衣竿,筷子簸萝……他觉着人也一样,也是要被修理一顿,才会有用途。当然,他自己没少被爹娘修理。收拾停当了。一伙子人就去了水塘,看着水里有鱼影,就落了钩。这钓鱼的乐趣就在于那提钩的瞬间。他也提,提上来过泥鳅,提上来过水草,提上来过泡得黑了的洗衣粉袋子。他提不上来这份乐趣。他们父子俩也是有缘份。那天赶巧,他爹也来水塘钓鱼。他爹站在塘对岸钓。他爹耍开伸长的竿头就钓,那浮标就立在水面上,很是华丽,上头尽是花条子,赤橙黄绿青蓝紫,七个色儿。钓着钓着,那色儿就少了,被吃进了水里,鱼上钩了。他爹就提钩,一提离水面就看到一大条白晃晃的在空中跳,跳不多高,就又落到了水面,不白晃晃了,被水吃了。那浮标在水面转着圈划彩虹。线断了。鱼线断了。塘岸上的人看着的都笑,他看着了也笑。他爹空提着线,线断得不明不白,他爹就把线收近了看,线头卷卷曲曲的,毛毛躁躁里的单独的一根。他爹看看线,看看浮标,看看对岸,就看到了他。他爹就想,想想想的就想明白了。他爹折过对岸,顺手就操着他那钓鱼竹做的钓鱼竿揍了他。他就体会到了那钓鱼竹的弹性与韧性。他就觉着这竹子活得很不由己,任人摔摆。他放着也钓着云,他思想出这钓鱼和放风筝还是有那么点不同,一个在上,一个在下。他想着这老天爷整天里高高在上,总是会闲不住的,肯定也会钓点啥。看着,显了灵,老天爷就落了钩,钩住了云,那钩看不见,被云遮住了。一扯线,那云就跑了,一跑,地上的阴影也跟着跑,他起了身,想踩住那片阴影。他站起身,听见风里有声音在吵,风好管闲事,不住把声音往耳边吹。他就去寻那声音,一寻就寻着了。不远处有个草棚,草棚里坐着个人,草棚边站着头牛,是头黑牛,扭着头和角朝他看。草棚里那个人还在喊,招着手喊。这是让他过去。他就唤着羊们走了过去。走近一看,是个老头,穿着白马褂黑裤子,光着脚丫套着草鞋。细看那张脸,白头发白眉毛白胡子,这是尊神啊,就算不是,也得是个好人。老头说要下雨了,来这儿躲雨,他哦了一声,就坐进了草棚里。老头让他把羊牵好,一会儿打雷惊跑了。他就拿绳把羊套住了栓在草棚边。老头不说话,他也不说话,在草棚里并排坐着,就看。看老天爷钓云。想是老天爷有事耽搁了,中途撂了竿子,那云挣脱了钩,又逍遥了,慢慢悠悠地走远去。他看见,更远的地方还有一朵云,也大也白。近的云瞧见了,摸摸索索地挨过去。远的云也瞧见了,羞羞答答地靠过来。一靠,靠近了,再靠,靠在了一起,靠得紧,黏住了,难解难分,两朵就成了一大朵。许是翻脸了,白变暗,暗变灰,灰变黑。想是打架了,撕出了间隙,明晃晃的,像枯树枝丫,那就是闪电了。耳朵长在后边,才听到雷声。接着刷刷地落起了雨。他在草棚里看意思。他解不懂这两朵云是怎么个闹法。他扭头看见老头也在看意思。他朝前点了点头,就开口问,他俩是在闹啥。老头说,在耍流氓。他解不开这话的意味,就不问了,扭过头继续去看那雨。雨住了。那云打成一片,打得热烈,疲了,打和了,就不打了,黑的就变灰,灰的就变蓝,蓝的边缘就闪出了和平的光辉,那光金灿灿的,就是金边了。那金边得多烫,蓝的就烫红了,红得快,红透了,就烧起来了。一烧起来,他就知道了,这是火烧云啊。他想起了上课时学的《火烧云》。他感觉到有金光在脸上浮动。他看羊们,白的变金的,都换了身金毛。再看牛,牛还是那头黑牛,更黑了。再看那老头,金马褂神气洋洋,看那颗脑袋,头发是金的,眉毛是金的,胡子也是金的。老头莫名其妙地咧着嘴笑起来,一笑,鼻孔里戳出来俩撮黑毛,这就不像神了,顶多是个人。他就不看了。他站起来去解了羊们的绳套,咩咩咩唤着羊去吃草。羊们和着雨水啃着那草,他看着都觉着很香。他抬头看到天空结成了一整片云彩,投到大地上,遍地生光。他想起上课时学过,地球是圆的,他一直保持着正中的地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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